然而,在长椅背后幽暗的檐廊边上,有一个人背对大家,仿佛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几乎听不到任何虫鸣的夜晚庭院里的动静。此刻,那人的背影敏感地动了一下,比辻和垣见夫人抢先一步发现有人进来,眼神带着懦弱的微笑迎接伊原的到来。此人姓曾我,过去立志要做小说家,至今仍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
这三人都是伊原的故交。
“好久不见,你能来真是太好啦。刚才真是快被这个老色鬼逗死了。”
“我可没逗你——”辻用他那与生俱来的爱答不理、幸灾乐祸且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鼻音说道,“可别开这种荒唐的玩笑。”
垣见夫人近十年来对因中风而一病不起的丈夫弃之不顾,只顾自己四处游乐。不过,她让丈夫服用了八十余种中风药物,并对一种奇怪的指尖疗法深信不疑。
“像你这种老头儿,要是早点患上中风就好啦。”
“我中风后,每天早上被你下点毒药,再活个十来年,想必那滋味也一定不错。”
“你还好吗?”曾我伸出明显具有贫血症状、像皱巴巴的手帕那样干枯的手掌说道。那只手非常怪异,让人无法从中感觉到抵触、重量和体温。曾我装作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在耳边喧嚣的蹩脚的相声表演,像乡下姑娘守护贞操一般固执地守护着小我这一一如既往的癖好,他并非特意表现出对辻和垣见夫人的轻蔑,他对不感兴趣的东西装作没听见这一自欺欺人的做法,似乎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尊重。因此,对伊原这个自己喜欢的对象,他用那种过于低沉而苍白的声音亲热地说道:
“我可是很想见你的呀!”他眼神怪怪的,显得无精打采,轻轻摇了摇与伊原相握的那只手,“能有幸见到你这样的成功人士,我觉得或许会得到某种精神上的收获呢。”
——伊原心里很不痛快,觉得自己被对方嘲弄了一番,因为昔日为了嘲弄他人,这些人在此方面花费了惊人的热情和奇思妙想。但是,现在他们的玩笑、恶作剧,正是因为自己不想成为被嘲弄的对象而采取的先发制人之策。伊原仍然费了不少功夫才注意到这一点——注意到这些人的玩笑、恶作剧本身就是他们热情衰退的象征。
在这些伙伴当中,唯有伊原摆脱了战后的落魄。他从这一立场出发,努力在这些人面前保持谦虚,所以才经受住了这令人气愤的小风波。当然,他为谦虚这一态度本身加入了诸多轻蔑的甜味。
桌子上的白兰地只有到瓶子肩部的一少部分被喝掉了。辻还没怎么开喝就已满嘴淫词秽语,这一恶习此刻看起来有点像僧侣用膳之前所做的例行功课。据说他被开除公职以来,就一直潜心研究色情著作。他一下子板着脸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模仿法国巴黎女神游乐厅[25]的裸体女人那大腿间夹着黑色天鹅绒和金丝线制成的王冠走路的姿势,怪里怪气地扭腰甩胯在地毯上缓缓而行。垣见夫人用戴满戒指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敲打着放在膝盖上的小靠垫,不停地说道:“快停下来,死老头!真让人倒胃口,快停!”同时,她还没有忘记顺便向伊原抛一个她那与生俱来的勾人的媚眼。
“真是个蠢女人!”曾我说着,特意将伊原带到光线微暗的墙边的椅子旁。他经常拿烟的手指被烟油熏成了玛瑙色,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正因为她知道自己很蠢,所以才难以对付。女人经常陷入这样的循环论中,在得知自己愚蠢的瞬间,她认为知道这一点的自己是个聪明人。”
听到这种小说式的措辞,伊原感到焦躁不安。只有蹩脚的画家,才喜欢自己看上去像个画家。
“虽然她很蠢,但我还是挺喜欢她的。”实际上,在伊原看来,再没有比垣见夫人更讨人嫌的女人了。曾我这个涉世未深之人轻易就落入了伊原将计就计设置的显而易见的圈套。
“你喜欢那个女人?噢,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怪不得呢!在战后快要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那个女人不管怎样都不用为自己呼吸所需的那点空气发愁,首先是因为她的脑髓和心脏都具有极其强大的通风功能。”
“一到冬天,恐怕就伤脑筋了吧。”
“但是,那个女人也不缺煤炭,因为每周与辻兄睡觉的第二天,她已安排好了和K共眠。你知道K是什么人吗?是经常出入她家的一个卑鄙的年轻黑市商人!”
——真是一群可耻的人!就像濒死之人的胃无法吸收所有营养成分一样,他们的灵魂已经无法接受某种有效的成分、有意义的成分、高贵的成分、美好的成分,强迫性的摄取会给灵魂带来死亡。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便轻视维生素,因为事实上维生素对他们而言就是毒药,如今,他们的胃部只能勉强吸收将他们引向衰亡的元素,就像吗啡中毒者不渴求吗啡以外的东西一样。
——尽管如此,即便只靠奉承自己这一观念而聊以为生的他们,并不是依靠相互勾结、认同才这样做,这可以说是一种可悲的自相残杀,是灵魂的不健康与感情的不健康,以及与那种心里浮现的所有想法或思想之类的东西、从他人那里得到的印象,还有以上所有内容所诱发的行动的不健康之间的自相残杀。到头来,他们极有可能是在津津有味地品尝自己身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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