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复杂极了,像是在看一桩令人困惑的热闹,又像是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又有人笑而作声,是邻里见展骐干站门前,瞧不过眼,道展晖许是不知这天大的好消息,便要去敲门。展骐却将他们拦了下来。
展骐谢过诸人好意,沉默又缓慢地踏上了台阶。此时他身体孱弱,搭在一起的骨肉像是脆弱的瓷器,一倒就碎,偏生他走的每一步都一摇一晃,好似立不稳,直瞧得人胆战心惊。
他没要人搀着,一人到了门前,扶着门环轻轻叩门。
“父亲。”他道。
门内无声,四下寂静。
“我知您在门后。”展骐垂着头说。
这个远行归来的少年人,在不甚熟识的族叔面前只略露涩意,直到家门前才像个孩子放松了肩膀。
“父亲若恼骐儿擅作主张、离家出走,要将骐儿扫地出门,养育之恩难忘,骐儿当跟前拜别。”可在生父面前,他的声音里仍听不出委屈,倒是十分恳切知礼,好似真觉得理当如此,反而在生疏之中,叫人觉得添了些少年傻气,“只是骐儿此番归来,有几桩事想不明白,欲问……欲问父亲。骐儿不孝,平日从不曾与父亲有过促膝长谈……今日……望父亲一听。”
“……”门内毫无动静,可马车上的展昭和白玉堂皆辩得细微布料摩挲声。
“其一,”展骐一无所觉地说,这就开门见山了,“骐儿在太原见人调戏民女,出言喝止,与此人结怨,夜中他为此寻上骐儿,却意外因骐儿招惹的事端横死。骐儿不解,他虽有恶,想来罪不当死,遭此平白之冤而死……可是,”许是这些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已然许久,他嗓音虽轻、难掩痛苦,却说的很流畅,“可是骐儿所祸?”
白玉堂眯起眼,听出展骐在说那太原首富之子、恶少方不宁。
“其二,骐儿此行新识一友。”
展骐仍在言语,那瘦弱的背影谁人望去都觉得茫然极了,“……我二人同行之时误入是非之地,其中过错骐儿不敢申辩,总归是所遇之敌难以应对,友人为救骐儿,独身引敌,让骐儿去寻救兵。”他说到这儿又停顿了下来,握紧了拳,自责折磨着这个正直的少年人,“骐儿逃去之时,便知许是永别,敌手可怖且远水难救近火,可仍是顺其意而去……”
“骐儿可是,贪生怕死?不仁不义?”
声声低沉,却如闷钟震耳。
“其三,”展骐僵硬着肩膀,声音传到了门里门外各人耳中,每张面孔的神态俱是不同,“离家之前,父亲与夫子皆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士农工商当各司其职,家国天下方秩序在侧,欣欣向荣。若是……”他抬起头来,微红的双目忍着泪,字字顿顿虽称得上平静,却藏着少年人忽遇重创的天真彷徨,“若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胸无点墨……这般、这般,无可司、无其位……又当如何自处?……可是……不该存于世?”
巷子里外静得呼吸可闻,交换的视线之中不知有几人明白他说的何意。
展昭久坐无声,只认真地看着展骐。
倒是白玉堂抱着胸侧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不像。”
秋风醒人。
展昭闻言一笑,好似明了白玉堂言下之意,收回目光道:“玉堂又没见过。”
“便是未曾见过,又如何不知?”白玉堂懒洋洋地说,语气里尽是笃信与自得。话毕,他又信手一勾展昭的衣袖,凑紧了些许,张扬跋扈地挑刺呛声道:“展大人近日思虑过重、愁眉苦脸,有什么疑惑要瞧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来问你白五爷。怎么?瞧不上你白爷?”
展昭似是顺此言想了片刻,不见恼,注视着白玉堂的眉目含着笑,嗓音轻缓道:“不敢,只是些许疑虑,有心问己罢了。”
那双墨眸清润,虽似深潭无波澜,也能倒映出白衣人的昳丽面目。
目光倘使相对,想必天地为此沉沦。
“……”未等白玉堂再开口,门庭内终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马车内的言语——
“……你可有悔?”
“……”展骐看着漆黑大门,门内的闷响像是无情的叩问,高高在上地砸在这个少年人稚嫩的面庞上。他失措地站了好片刻,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质问,可耷拉的眉目却又有了些精神,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是苦涩还是释然的笑容,似乎这样的问话才是寻常的。他松开了僵硬扶着门环的手,沉静地思索许久,才低语道:“骐儿……无悔。”
“……”四周的空气好像绷住了,有些窒息。
“去时无悔……归时无悔……”这个迷惑又惶然的少年人说。
那展家十七爷展旸闻声而来,又远远在人群里站住了。
“若无此行,骐儿不知山高水长人外有人,不知人情冷暖各家烟火,不知风骨道义人心各异……”许是伤及筋骨,又许是天生如此,展骐这把嗓音没有少年人的清亮,吐气虚且咬字含糊,但任谁听来都能逐渐从字词里捕捉到他的动摇……还有,他的坚定,而这种孱弱的坚定或许太过稚嫩且不能俘获人心,却在叩着心门摇摇欲坠的自疑里,扶住了他自己,“愈是远行,骐儿愈觉得如此,所知甚少,而广袤世间里的所有沉默叫人麻木不仁,若无悲悯之心,为民、为侠、为官……与为贼为恶皆无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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